笔者按:近时听说有人撰文,说大禹搞婚外恋、第三者什么的;笔者虽还没有读到,但已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,因为中国古代的传统婚姻不是“一夫一妻”制,男人,尤其是有权势或有财富的男人,多妻妾乃是很正常的事,哪有“第三者”这个概念?比如远古传说,尧把他的两个女儿——娥皇、女英,同时许配给他未来的接班人舜,请问:这两姐妹哪个是“第三者”?笔者不认同信口雌黄、轻薄为文,但也不敢苟同某论者的如下论调:“摆着大禹的丰功伟绩不说,而去编造婚外恋,其心理可想而知。”难道对像大禹这样的古人,除了丰功伟绩,别的就都不能说了?事实上,大诗人屈原早就说了大禹“丰功伟绩”之外的事情,屈原的心理也有问题?数年前,笔者也曾写过一篇文字,谈大禹与涂山女之间的一段悲哀情事。现在再拿出来,俾供正人君子批判。 传说“南音”的原创者是一个女子,她生长在涂山,就叫涂山女。她是大禹的妻子。 大禹巡察南方去了,可能南方又在闹洪灾。涂山女本以为禹治了北方的洪涝,该回家尽尽丈夫的职责,或至少休假十天半月的吧。然而没有。大禹家门都没落,就走啦。涂山女一年年独守空房,像个弃妇。 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《理水》中,用幽默的笔调状写禹的太太—— 禹太太呆了一会,就把双眉一扬,一面回转身,一面嚷叫道: “这杀千刀的!奔什么丧!走过自家的门口,看也不进来看一下,就奔你的丧!做官做官,做官有什么好处,仔细像你的老子,做到充军,还掉在池子里变大忘八!这没良心的杀千刀!……” 这是小说里的禹太太。传说中的涂山女并没有这么泼辣。《吕氏春秋》记道: 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。涂山氏之女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,女乃作歌,歌曰:“候人兮猗!”实始为南音。 涂山女让女伴陪着她,在涂山之阳望候禹;她遥望南方,作歌吟唱,歌词只有一句:“候人兮猗!”用今语来说就是:“等你(回来)啊!” 涂山女可能反反复复咏唱的就是这一句,但那音调是时尔伤婉,时尔凄切,时尔低回,时尔悲绝,时尔嘶哑,时尔激越,时尔如号叫,时尔若自语……不必说那女伴会听得泣涕涟涟,就是涂山上的树木山石也要潸然落泪了。 大禹当然不会听见。而后世作书写史的人呢,他们也不会或不屑为一个涂山上的小女子一掬同情之泪。他们津津乐道的是:“禹娶涂山氏女,不以私害公,自辛至甲四日,复往治水。”(《吕氏春秋》)“禹八年于外,三过其门而不入。”(《孟子》)禹“劳身焦思,居外十三年,过家门不敢入。”(《史记》)……他们一致掩蔽了大禹和涂山女之间悲哀的隐情。 其实,“三过其门而不入”一语,已透出一点不妙的消息了。如果大禹对涂山女真怀有夫妻之情的话,不见得连过家门而入、问候妻子一句并看一眼自己儿子的片刻时间都没有。然而,著书写史者却深信正统的“口径”,对何以“三过其门而不入”,自己不疑,也不让世人来疑。所谓“不以私害公”(这句话使人不禁想起在“斗私批修”的年代,曾经风行一时的那句名言:“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,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”),则是“三过其门而不入”的唯一的权威性的诠释。可是稍有正常思维的人,又不能不疑问:过家门而入,对妻儿说几句话,怎么就一定是“害公”的行为呢?津津于“三过其门而不入”,本意是要赞美大禹,因为大禹是圣人嘛。然而殊不知这样把大禹拔高,反而使他成为连起码的情理都丧失的怪物了。 孟子等人遵循的正统叙述,隐讳了禹和涂山女之间真实的隐情。诗人屈原在《天问》中,发出了这样的疑问: 禹之力献功, 降省下土四方, 焉得涂山女, 而通之于台桑? 闵妃匹合,厥身是继, 胡为嗜不同而快晁饱? 楚辞研究家林庚先生的译诗是: 禹尽力为天帝立功, 降临人间巡视九州四野, 从何获得涂山女, 而与之在台桑私通苟且? 伤心的配偶交合后, 怀孕而有了后代, 为什么并不意趣相投, 而纵情于一时欢快? 屈原依据的是南方原始性的传说(禹和涂山女的情事发生在南方),而不是经过净化、美化的北方正统的史官叙述。原来,禹并非“娶”涂山女,而只是“通”(私通野合);他们一时欢快(快晁饱)之后,却又意趣不合(嗜不同味)。既然如此,禹“三过其门而不入”就易于解释了。禹对涂山女并没有什么感情和留恋,他在内心恐怕也没有把她当作妻子。禹跟涂山女之间的情事,只是他在人世间的一段插曲。 然而涂山女是痴情的,虽然倒未见得是“一女不嫁二夫”的观念在支配她。她显然始终不能忘情于禹。所谓“嗜不同味”,很可能只是禹的想法,而她却不这么认为。这就是她的可悲之处。 屈原对涂山女是寄予同情的。假如他听到涂山女那“候人兮猗”的咏叹,必定会“长太息以掩涕”。毕竟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。但他却又并不怎样谴责禹的所谓“始乱终弃”。本来,在远古时期的男女情事,还没有后世那样严厉的道德戒律,况且大禹又是传说中的神祗。 然而,在正统史官和儒家看来,那是非“讳”不可的。大禹既然坐定了“圣”的位置,当然就不能说他“通”,而只许讲他“娶”;至于“三过其门而不入”,就不可言其因为“嗜不同味”,而只能以“不以私害公”作为堂皇说词。在他们的笔下,“净”则“净”矣,“圣”则“圣”矣,但虚假、虚伪的东西也就多了。 说实话,假如我只读正统史官和儒家关于禹的叙述,我会觉得“三过其门而不入”悖于情理,有点怪谬。而当我吟味了屈原的《天问》,遥想涂山女那“候人兮猗”的咏叹,我在心里就会如此感慨:“哦,原来是这样的呀!”但这丝毫不会减损我对大禹的敬意,相反,抹去大禹周身蒙罩着的虚假而怪谬的“圣”衣,在我眼里便还原了本真的大禹。纵然有和涂山女那一段可悲的情事,“人溺己溺”(把百姓遭淹当作自己遭淹)的大禹,终究是远古华夏的真正的英雄。 |